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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的螺旋──試解麻耶雄嵩《有翼之闇》第五層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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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翼之闇》書封.jpg


(本文涉有關鍵情節,建議閱畢全書後再觀看)

 

在日本當代眾多推理作家中,麻耶雄嵩是具有代表性的一位。他日後帶有強烈個人色彩的寫作風格與打破結構範式的佈局特點,在一九九一年的出道作《有翼之闇》中已經毫無保留地展現了出來。然而這部受到推理界前輩島田莊司與綾辻行人推崇的作品,直到出版近三十年後的今天,還是飽受著本格推理讀者的爭議。

一直以來,傳統的評論觀點認為此作雖有創新的嘗試,但為了製造一個出人意料的「崩壞性」結尾,已經完全背離了本格推理小說創作的核心價值,即合理性與公平性。然而這些觀點,都是建立在「這部作品就是看上去的那樣,並沒有開放式的結局或隱藏結局的可能性」這一基礎上的。

多年來,不但少有讀者提出過《有翼之闇》結局最後「再上一層」的可能性,就連麻耶雄嵩本人對此也諱莫如深。然而如若忽略了對這一可能的進一步探討,不但很難確認這部作品的原意究竟為何,也無法在推理文學範疇內對此作的學術價值做出公允的評判。 

 

借著瑞昇文化首次在臺灣推出《有翼之闇》中文版的機會,筆者想和讀者朋友們一起試著解密這部毀譽參半的推理名作,並探討是否有隱藏結局的可能性。需要注意的是,在作者不公開發表自己創作原意的前提下,即使本文的論述帶有一定的根據,並基於原文與作者的寫作後記,也僅能代表筆者的個人觀點。無論讀者朋友們讀過後對本文的觀點贊同與否,都希望能吸引大家做進一步的思考與討論。


在進入正文前還請允許筆者就兩點進行說明:一是本文根據的底本是瑞昇文化 2017年的譯本,下文所引用的頁碼也會以此為準。二是因為是對結局和故事整體的討論,難免會涉及大量的書中情節,請關注閱讀體驗又沒有讀完本作的讀者朋友們在閱讀完畢後再看本文。已經閱讀完畢並構築過自己的推理的讀者諸君,不妨接著往下讀。

《有翼之闇》的佈局構架,據一般傳統的理解是有四層解答。三個偽解答,分別由木更津,麥卡托及木更津提出。而最後的真解答由香月提出。本文要討論的,是隱藏結局,即第五層解答的可能性。亦即正文中各人提出的解答對於事件來說,均為偽解答,而本書還暗含著一個隱藏的真解答。


筆者現在試著從正反兩個方向來論述第五層解答的可能性。反的方向,即是在很多讀者眼中本作的缺點。例如90歲老人揮刀砍殺眾人的現實可操作性;因為維持血脈純潔連續殺人的動機合理性;以及香月的身世在最後才提出,而前文沒有任何提示對於推理文學而言的不公平性。誠然,如若第四層香月提出的解答為真解答,那這些缺點便都是無法辯解的客觀存在。需要注意的是,即使這是21歲的出道作,作者卻已經在本書中展現了對整體佈局與節奏的不凡掌控能力。最後為了一個驚喜的逆轉而犧牲作品的現實可操作性,動機合理性與作品之於讀者的公平性,實在是得不償失的做法。一個依靠邏輯思維工作的推理小說創作者是否會做出如此取捨,是值得讀者朋友們質疑的。


而正的方向,是很多讀者的共識,即麻耶雄嵩作品的標誌性崩壞結尾。然而,強烈的崩壞性難免對作品的合理性與公平性產生影響,而私下的訪談中,麻耶雄嵩本人一直堅稱自己是本格古典解謎的捍衛者,可是如果打上了崩壞性的標籤,讓人難免會自然而然地把他的作品歸為新本格甚至變格的範疇,這與作者表達的觀點看似是相違的。
 

既然如此,那如果我們先姑且假設第五層解答的存在,會發生什麼呢?
 

答案顯而易見,之前的正反矛盾性皆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決。

在推理文學的黃金時代,代表作家之一的Ellery Queen(艾勒里·昆恩)的早期代表性特徵就是在揭曉最終解答前插入「挑戰讀者」這一環節。為向早期倡導公平解謎的古典本格致敬,後期日本的作家如島田莊司在《占卜星殺人事件》以及有棲川有棲在《雙頭惡魔》中紛紛插入多達兩封甚至三封對讀者的挑戰信。如果麻耶雄嵩真的堅守古典本格,本文又是對帶有挑戰信環節的昆恩國名系列作品的致敬,自然不會在提出第四個解答後文章就戛然而止。如果說麻耶雄嵩想遵從古典本格的解謎特質,卻想另闢蹊徑,又當如何呢?如果本書在提出第四個解答後就完結,把這個帶有些許暗示和不確定性的結尾當作是對讀者的挑戰信,而作者為了不讓讀者作弊,不經過一番思考就閱讀最終解答而採用了直接放棄寫最後解答的極端做法。

如果這樣考慮,《有翼之闇》就變成了一篇經過作者自己刻意粉飾的正統本格作品。第四層不是真的解答,那老人犯罪的可操作性以及犯罪動機都變得不再是失誤,而香月的身世也不再是不公平點,而是在挑戰讀者前為了解答的公平性最後拋出的一條線索而已。  

最後再看看作者本人對此有什麼想要說的,如果我們仔細閱讀作品後的〈作者解說〉,就會發現在 418頁的第五段,作者提出「本書表面上看起來是由實朝老弟對一切做出合情合理的解釋,但他只是『暫時』的神。 必須讓世人以為是木更津破的案與讀者認為是實朝破的案具有同等的份量才行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其實是表示如果想對等,也就是作品能公平,世人和讀者得到的待遇應該是相同的,即要麼都得知真相,要麼都不知道真相,這樣才是對等的。既然世人已經相信了不甚合理的第三層解答,兩方都知道真相顯然是不可行的,也就是說,作者的目的是讓兩方都得到錯誤的真相,以此來製造公平性,所以香月才是暫時的神,他的解答如果是真的解答,那他就是永恆的神了。


另外在 418頁的第四~七段,作者也提到,他的創作方法是「無限循環階梯式」的,即一個解答上面一定有一個新的解答,一個反轉後面一定是另一個反轉,但是如果這樣,書就會一直寫下去完結不了,所以一般在書中最後的解答後,把真正的解答,做暗示化處理。這也證實了有第五層解答的可能性,甚至可以說,從作者的這些話中,基本已能推測出第五層解答是確實存在的,只是最後沒有寫出,被作者用暗示化的方法處理了而已。


有翼之闇,若「闇」是最後的真相,那這翼的螺旋,到底會指向何方呢?

 

大家不妨繼續看 418頁的第五段,作者寫道「因此在最後一章,雖是實朝與真凶的對話,但是在文中除了一個地方( 指第411 頁的『她 )以外,全都沒有明示對方的主詞。當然,該處是第一人稱視角敘述,只要實朝本人主觀認定,那就是主詞。但沒有明示主詞這一點,同時也可表示實朝本人其實也不這麼認為。」

 

作者這段話的意思是什麼呢?其實這段話包含了非常豐富的資訊,雖然作者在下一段表示自己之後也不會明示此人是誰,然而因為在這一段,他已經暗示得相當明顯,故才有之後「因為說得太明白就不好玩了 」的論述。作者暗示的資訊,有這幾點:1.香月實朝其實心裡知道躲在暗處聽自己論述的黑影並不是他推理中的主謀絹代公主,只是因為他自己是敘述者,所以才故意把主語做模糊化處理來誤導讀者。 2.雖然沒有點明姓名,香月認為躲在暗處的黑影是女性,故用了「她」。而且因為黑影說過話,女性模仿老人聲音的難度似乎比男性模仿起來可行性大太多。 3.香月的那段論述是對真凶說的,也就是說真凶存在於香月發表觀點的房間,可以聽到他說話。


那麼,這個「她」如果不是絹代,那會是誰呢?這裡只要做一個簡單的排除法即可,和案件密切相關的並且還倖存的女性,似乎只有夕顏一個人了。難道那是因為香月知道其實夕顏是兇手,所以故意編出一套俄國公主清洗血脈的理論讓她麻痹大意並使自己脫離危險嗎?可是他既然最後道出了自己無人知曉的身世,似乎又是與之矛盾的。而且,真的有編出一套理論說給主謀聽的必要嗎?他可以放心和手染至少十人鮮血的兇手結婚嗎?這種假設似乎完全不符合邏輯。那麼,如果連這個假設也排除掉,只剩下最後也是最合理的可能性———香月自己才是真正的主謀。
 

香月是主謀符合作者暗示的三點嗎?其實是完全符合的。香月知道黑影是夕顏而不是絹代,也知道她倆都不是兇手,因為自己才是兇手。這個說給兇手聽的推論不但是說給夕顏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那麼香月有犯案的動機嗎?當然有,他是為數不多動機最合理的嫌疑人之一,根據作者最後交代的線索,他是合法的今鏡家繼承人,如果排位在他前面的人都死了,他要麼可以表明身份繼承遺產,要麼可以隱藏身份借著和唯一繼承人夕顏結婚得到遺產。他還有一個潛在的動機,就是自己的母親椎月因為和不被認可的人私奔而被絹代囚禁的事,很可能是真實的,香月出生後如果不是像他自己所說是母親椎月為了保護他而把他送給醫院的護士收養,就是因為香月的父親龍樹出於一些原因只願意養一個孩子(如自身經濟困難,龍樹家反對,香月出生時有一些病症等),於是只有把他送人。如此,香月對今鏡家折磨自己的母親,對自己的母親和父親拋棄自己,應該都是有怨恨的,繼而對兄長麥卡托有怨恨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完成了這個計畫,他不但得到了遺產,也懲罰了自己怨恨的這些家人。

如果香月是主謀,他犯罪的可行性高嗎?自然是非常高的。他是青壯年的男性,體力正處於巔峰時期,攻擊被害者時自然比嫌疑人絹代(90歲的老人)以及霧繪(體弱多病的少女)得手概率高很多。而且,他還具有另兩個優勢:一個是幾乎沒人知道他的身世,如果說大家疑心到對偵探和警方都設防,也很難防備到古往今來都沒有什麼存在感的偵探助手身上。一個是如果第四層假說是偽解答,扮成日紗是化妝或受到20年折磨衰老的椎月(此可能性比90歲的俄國人絹代化妝可行性大得多),那椎月很可能和自己的兒子達成同盟,一起報復今鏡家,充當香月的共犯。 因為這兩點,香月成功犯案的概率更是大大提高了。

在梳理討論香月實際的犯案過程前,筆者想先簡單的討論原文的兩個不合理處和一個小暗示點。

 

第一個不合理處是如果第四層解答成立,絹代化身幫傭日嵯殺雙胞胎不合理。她們和幫傭朝夕相處很長時間,看上去很有感情。如果日嵯因為雙胞胎遇害而悲痛欲絕的表現是裝出來的,一個是她演技實在太好,而且悲傷有多種表現,也沒有非要如此演的必要。如果像書中所寫的痛哭聲久久回蕩,作為一個與雙胞胎非親非故的幫傭角色來說反而是不正常的,容易被人懷疑她的表現是出於其他內情。幫傭這種有違常規的表現,反而更像是無法忍住的真情流露。如果幫傭是被釋放出來的椎月,確實和雙胞胎有感情也確實沒有殺她們的初衷的話,那這個不合理處就得到妥善解決了。

 

第二個不合理處是香月為了製造自己與夕顏的 alibi (不在場證明)在咖啡館做出了引人注目的舉動。如果他真的不涉案,只是看透了真相,想要保證自己不受懷疑而如此做,似乎顧慮的也太多了一點。而且他是如何推測出絹代要在什麼時候對最後三人下手而據此製造alibi呢?這種解釋對他的行為來說完全不符合邏輯。但如果是他自己涉案並且想要和夕顏結婚,那製造alibi便成了他自然的心理,作為主謀的他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考慮,是看不到自己製造alibi行為的不合理之處的。

 

最後再說一個小暗示點,香月設計了這個局,用昆恩的國名系列中對應的物品串起各個被害者,那他自然是對昆恩的小說十分瞭解的。 事實上也是這樣在書335頁中,香月為了等待和醫生討論的木更津,隨手拿出昆恩《荷蘭鞋子的祕密》文庫本閱讀,與其說是巧合,倒不如說他喜歡昆恩到了隨手都帶著一本書隨時反覆閱讀的程度。而且後來他自己做第四層解答時,特別是關於《日本樫鳥》(即 《 The Door Between》)的名稱在各國翻譯中有所區別的那段,也可以顯示他對昆恩是有一定研究的。 

 

接下來梳理案件時,採用的觀點只是筆者單純的推論,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一般破案偵探無外乎採用三種方法:1.先完全根據邏輯提出一個合理的假設,再根據假設尋找支持的證據。2.極可能多地採集各種證據,分析出有用的證據再據此提出假設。3.前兩種的混合版,一部分證據根據假設尋找到,一部分假設根據發現的證據補充完整。 我們現在做分析時是無法實地採集證據的,而因為這個解說是暗示解說,文中的提示不可能出現決定性的證據,所以本文在分析案情時,乾脆只採用完全根據邏輯而來的推論,也只討論這個推論成立的條件下邏輯的嚴謹性,對於實際的真實性,因為證據不足,並不做討論。

 

那如何根據邏輯性推理呢?即使這本書中提出的各個解說對於真相而言都是偽解說。但是結論錯了,並不代表偵探推斷的任何事都是錯的。 事實上在書裡,下一個偵探往往就是在把前一個偵探的推論全盤打翻的基礎下建立自己的推論,才導致大家遲遲接觸不到核心真相。如果我們認真地分析每個解說,採用每個解說中合理的一部分,拋棄其他不合理的地方,就能根據這四個解說拼湊出第五個更接近真相邏輯上更合理的解說。


如此拼湊的第五層隱藏解答,事件的大致經過是這樣的:絹代確實是俄國公主,今鏡家也確實謀害了俄國作曲家得到了大量財產,香月確實一出生被送走,椎月確實被母親囚禁。然而絹代應該是真的去世了,椎月才得以被害怕妻子卻同情自己的父親釋放,不得已先作為幫傭偽裝。她和原來的戀人龍樹家的關係後來並不好(從被關20年龍樹和兒子麥卡托並沒有明顯設法打聽她下落的舉動可姑且假設),於是她聯繫了自己另一個兒子香月,香月應該並不像他自己所說有什麼寫著身世的護身符,之前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是椎月被釋放後主動聯繫了他,告訴了他自己的身世,並給了他那個十字架掛墜。椎月的計畫本來是除掉父親和關係本來也不好的哥哥們,以及其他可能的繼承人(遺產法中和香月平級的有馬,靜馬及菅彥),就算自己怕引起懷疑不能表明身份,作為兒子的香月只要主動揭露他自己的身份,椎月也可以跟著兒子繼承遺產。夕顏和今鏡家沒有血緣關係,雙胞胎、霧繪是下一級的繼承人不必擔心,麥卡托畢竟是自己的兒子,如果他不出現也罷,出現了分一部分遺產也沒有什麼問題(麥卡托是自己主動來的,靜馬偶然邀請的,還是靜馬被椎月(幕後是香月)慫恿邀請他的,根據已知事實無法明確判斷)。她和香月也是按照這個計畫進行的。

 

只是香月打了另一副算盤,因為對自己母親以及兄弟也有怨恨,他認為不如除了自己中意的夕顏外把涉事人等全部清除更加方便,於是利用了母親,先假裝和她配合。但是,首先,他需要有個理由合理地出現在今鏡家才行。所以,麥卡托的一部分推理其實是正確的,只是他弄錯了對象,不是偵探而是作為偵探助手的香月想借這個詭異的案件的佈局合情合理地來到今鏡家。邀請函和恐嚇信是伊都在化為幫傭的椎月勸導下發出的,經過裝飾的案發現場也是香月為了吸引自己的朋友木更津而量身打造的,就是為了利用他最後的推理而使自己脫罪(如果不是這樣,碰巧是遺產繼承人的香月因為偶然的委託參與到事件中未免太過巧合)。

密室因為椎月有鑰匙,也確實像第四層解答那樣只是根據證言誤導形成的密室,這同樣是為了吸引木更津的興趣。至於化妝的頭的案子,似乎也是麥卡托的推論更合理,只是在樓上接住頭並洗淨化妝的是香月,他的房間本就在樓上,之後他才下樓碰到了修樓梯的長工。香月殺死了雙胞胎後,椎月很傷心,她對香月來說也失去了利用價值,並可能帶來潛在的隱患,於是也被除去。最後麥卡托,菅彥,霧繪三人的死亡,香月看似有alibi,其實很可能是利用了三人互相殘殺而佈局的不完全alibi。香月向菅彥表明麥卡托的真實身份,使菅彥相信麥卡托才是真的兇手,利用他保護女兒的心理慫恿他在自己去咖啡館時殺死麥卡托來保護自己的女兒(此推論的正面間接事實依據是菅彥多次託付香月照顧女兒,顯示了對香月的獨特信任和兩人之間有深一層的關係;側面間接事實依據是麥卡托身為偵探又受到木更津的警告,自然會特別留意自身安全。菅彥作為麥卡托的委託人,又不在他懷疑對象的行列,所以香月利用菅彥對自己的哥哥下手比較容易得手)。

在從咖啡館回來的路上,他約了菅彥在教堂,殺死了他做好了十字架,然後回到館內,和木更津一起順理成章地發現了麥卡托的屍體,利用大家把犯案兇手自然假定為同一人的思維盲點,成功地獲得了alibi 至於霧繪死時面部表情寧靜,也不排除香月利用她消極的對待死亡威脅的心理和對神的崇拜而多次找她談話,一步步誤導她最終自殺結束一切。

 

至於香月為什麼要最後向夕顏發表第四層解說,目的可能是借機合理表明自己的身份,卻又可以不引起她對自己涉案的懷疑。也可能是順帶讓她為自己推斷出案情的機敏折服,借機體現自己是發自內心地在乎她,而不是為了遺產和她結婚。如果夕顏是因為某種原因被香月引誘到墓室,香月來後她怕被發現,自然也不便開口說話或現身,他開始說話時她又沒辦法插嘴辯解,夕顏反倒有可能出於對案件真相的好奇,順水推舟地用類似老年人的嗓音和香月搭話,因為夕顏以為香月並不知道是在和自己說話,香月說的那些關於在乎她的話自然信以為真。香月這樣做,不但又設了一層局,讓夕顏成為完美證人,使嫌疑更加遠離自己,也為今後他們的幸福婚姻生活做了鋪墊。第四層解說看似恢弘精彩,其實牽強處眾多,也像是香月為了注重細膩的感情多過理性與邏輯的夕顏量身打造的。


絹代的屍體應該早被母子二人處理掉了,如果他們沒殺原來的幫傭,原本絹代的棺材裡面會空空如也;如果殺了,棺材裡面會是真正幫傭的屍體。這樣如果哪天特殊情況出現,要進行開棺,香月的第四層解說也有了一定的間接證據做支撐。


最後再說對本作的兩個小的遺憾。一是如果這本書不是作者的出道作,而是發過木更津系列,麥卡托系列以及有幾本香月中規中矩出場的作品之後再出版,本作對閱讀過前作的讀者的震撼一定是無以復加的。二是雖然作者已經承認本書中有些炫學的部分是自己編造的,但是既然加了,就像調料一般,實際上影響了文章的節奏,不是因為炫學太多,而是太少了的緣故。既然作者原本對古典音樂有一定造詣,不妨借書中人物之口詳細的有系統地介紹一番,而不是寥寥幾處讓沒接觸過該領域的讀者摸不著頭腦。

另外關於第三層解答的那個密室換頭的亮點,因為相關知識寫的太少太含糊,讓很多讀者的第一反應往往是天方夜譚般不可思議,而其實這是一個非常大膽卻獨特的理論雛形。如果按照京極夏彥的那種寫法,花二十到三十頁用詭辯體系敘述,創造在書中特有的連科學家都無法爭辯的獨特的假想現實,本書的層次會更高一些。當然這樣一來對讀者的門檻也自然而然提高了,但一部作品想成為經典,門檻自然不是一般通俗作品可以比擬的。期待如〈作者解說〉中描繪的那樣,作者在未來某一天會推出改訂完全本的《有翼之闇》。

 

以上畢竟只是筆者的推論,也因為前文提到的限制,不可避免的存在很多僅符合邏輯卻沒有證據支持的假設。如果一些推測真的有幸與作者的初衷相符,也可以顯示21歲即寫出如此本格作品的麻耶雄嵩,確實是少見的天賦與才氣兼具的作家,他本人與他的作品,值得我們給予進一步的研究與關注。另外,因為第五層解答的很多的解釋與麥卡托的第二層解答都重合了,所以本文也不再一一仔細講解,大家有興趣自可詳細對照。

 

P.S:本書中的兩個偵探,木更津更像是作者為了闡述自己「反偵探」理論而設計的角色。所以他才會經常做出種種不可思議的卻邏輯正確的推理。但是這些推理因為忽視了人性和常識對結論的影響,只考慮邏輯的可行性,變成了只有偵探這一類人才會信服,但在真實的世界中不太可能發生的理論。

反觀麥卡托,作者顯然給予了更大的信任,他在本書中做的第二層推理不但符合邏輯,也具有現實世界的合理性。只可惜他似乎犯了一個大概偵探才會犯的錯誤,即偵探的助手變成了他思維的盲點,不然指控木更津的那些理論,照樣是可以帶到香月身上的。作者沒有用實證推翻麥卡托的推理,只用木更津又現身這一事實讓大家對他的理論失去信任轉而尋求其他解答,這種掩飾「事實上並沒有被否定的推論」,給讀者造成一種 「推理已經完全被推翻」的錯覺的寫法,似乎也暗示著作者自己心目中的事實與麥卡托的推論相去並不遠。 


P.P.S:一些讀者可能不甚理解本書的書名《有翼之闇》的意思。除了在〈作者解說〉中提到是為了向自己欣賞的作家鯰川哲也的《有翼之靴》致敬,怕是也可以單純從字面意思理解,「闇」指的是黑暗的,惡意的事物,而翅膀很容易被看作是神或天使的象徵,有翼之闇,大概指的是「長著翅膀的惡意」,也就是說極端的惡意也可能是神性的一種體現,或帶著極端惡意的神才能保持神性的意思吧,這不但符合本書的主旨,和作者很多其他作品中對 「神」 的認識也是契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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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請讓我姑且稱之為神——並未因此滿足,反而玩興大發地將我們引入混沌的迷宮,那就是地獄之門的密室。

 

——麻耶雄嵩《有翼之闇:麥卡托鮎最後的事件》

 

這是一本謎團解答一翻再翻的本格推理小說。謎團的建構墊基於歐美黃金本格時期的名作,足見作者熱愛推理的遊戲心態與向經典的致敬之意。同樣是連續殺人事件,同樣有與外界隔絕的封閉城堡,同樣有名偵探(和銘偵探)的登場、以及等同華生身份的主述者進行觀察,但於作者後記中所交代的擬似開放式的結局,卻又預示了一層翻轉,拱手將事件最終的真相交由讀者自行解謎、領略,隱隱仿照東野圭吾《誰殺了她》和《我殺了他》(較具商業宣傳)的操作模式,不過若深入比較兩者差異,《有翼之闇》或可充分顯露出作者對本格推理文本結構的不滿,並意圖破壞「偵探」=最終解開謎團的「神」的神話運作。且,綜觀全書(至「閉幕」為止),是否該將本書定義為「推理小說」抑或「推理謎題」,可能亦存在許多爭議。

 

打從尼采於《歡愉的智慧》和《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宣稱「上帝已死」,不僅是基督教的神,連所有被稱為絕對正確的價值便動搖並瓦解,世界彷彿不存在所謂的真實,虛無主義(Nihilism)於是降臨。將虛無主義極限化,令所有價值完全崩毀,人類眼前得面對的是分岔的兩條道路:其中一條路是「被動的虛無主義」,致使人不相信任何意義存在、受限於虛空的生活中;另一條是「以更加強力的解釋」去找尋自己積極面對現況的意義,甚而尋求增強精神力的價值觀,亦即邁向超人的路徑。

 

以我個人閱讀麻耶雄嵩至今在台譯作的體驗,包括新雨出版社的《獨眼少女》及瑞昇出版社積極引進台灣的《神的遊戲》,到現在作者的這本出道作《有翼之闇》,幾乎每一本都具有「否定偵探能力」的企圖;而在《有翼之闇》中所附錄的(極富價值的)「作者後記」寫道,「在本格推理小說,而且是名偵探的作品中,通常是由偵探獨佔鰲頭。所以才會有名偵探的美譽,貫穿整個系列,精彩破案,為作品劃上句點。但是自從我在高中時代讀過《十日驚奇》以來,就對這種單純由名偵探大獲全勝的故事心生抗拒……」這段文字指明,作者對於——「偵探」能勘破一切謎團、直抵真相,等同於推理故事中的「神」的存在——的此種制式推理文本結構並不滿意,從而不斷否定偵探的推理,將偵探從神的位階拉下來,甚至於《有翼之闇》尚能見到兩位名偵探(麥卡托鮎、木更津悠也)登場,並一次又一次推翻了演繹的結論,即使最後一章被賦予偵探身份的角色所言述的推理內容,似也不盡然是最終的真相,如此即可能令推理文本面臨結構上的崩解,特別是名偵探的存在地位飽受質疑,從而帶領文本結構進入一種虛無的狀況。或許因為這樣,引進這本作品的瑞昇出版社才會開闢專區,恭聆民間高手(即讀者,文本外部的「偵探」)以更強而有力的推理能力前往解謎,不願讓讀者處於消極的虛無狀態。

 

讀畢後,可前往討論專區:瑞昇讀小說

 

除上所述,很有意思的是,第一人稱敘述者香月實朝見偵探木更津宛如查拉圖斯特拉如受天啟般彷彿得到什麼命運的啟示時,偵探回應:「嗯。修行有成果囉!還有幾個瓶頸就是了……不過,這個案子讓我明白了自己是如何的無能為力。有人把我當神,但我就連門徒都當不上。」這段話足以顯示偵探的自嘲與無力感,或可同樣看成是,作者對「銘偵探是否名副其實」所拋出的質疑。

 

若不談結構,回過頭來看《有翼之闇》的炫學展示,亦可見作者的興趣廣泛,凡舉音樂、日本及俄國歷史、基督教正典和偽經,以及分析中世紀歐洲畫作,動不動即引用希臘神話(例如Apollo神諭、Ariadne的線、命運三女神等),以另一種角度探討耶穌受刑、和掌管療癒的大天使拉斐爾(Archangel Raphael)等等,也為《有翼之闇》這本爭議的名作添加了許多西方文化的色彩,本格推理迷或有意一窺爭議的讀者必不可錯過。

 

——舟動(2017.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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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是個社會派的支持者,但輕看了本格派對推理小說的發展與影響,無疑會錯失與好作品見面的機會。最近這十年間,科技上的變遷帶給本格派更多彩的詭計,單就這一點來說,我必須承認這些詭計還是本格派玩得夠犀利。

在推薦《有翼之闇》,這本晚了二十多年才與台灣讀者見面的傑作之前,我必須站在一個通俗的台灣讀者角度來替本格派說點話,或者說,讓兩方可以溝通一下交換不同意見。

最常見的一種典型的讀者閱聽眾,他們在意的是故事情節,畏懼的是爆雷破哏。一個即將被講述的故事,如果已經是讀者耳熟能詳的,那就失去吸引力了,拿另一個我熟悉的場域來做比較:每年各大小京劇團上演傳統老戲如失空斬、群借華的時候,到場的觀眾又少又老,幾乎都是熟面孔;若是年度新編大戲登台,那空前滿座的盛況,讓人恍恍然以為戲曲盼來了新的希望曙光。這是很直接的一種人性,選擇忽視那些自己認為已經知道的事物。本格派要面對的就是這種窘境,台灣讀者沒那個心思重看一本早就知道兇手是誰、詭計如何安排的推理小說;但這樣的心態其實錯會了本格派並非單純以詭計作為僅有的賣點,一部好的本格推理小說,通常還會具備作者對於某些題材的執著與素養,針對那些主題,作者會進行一定程度的考據與文獻爬梳,如我每次重看阿嘉莎的作品,都能時不時看見大戰間期歐洲各地的問題與各種國際文化交流,那彷彿是與她的遊歷經驗有關。

試想,一個兇手在充滿密室的隱蔽山莊裡,幽幽悶了數十年,難道僅餘那麼一點點殺意就足夠他活下去嗎?當然不,為了讓計畫能夠順利進行,他當然會反覆演練,獨自彩排,甚至不惜讓計畫更圓滿,而選擇犧牲或利用更多無辜的人。一個籌備日久的兇手,他的生活肯定不會是乏味無趣的;也因此,一個好的本格推理小說世界,無論要呈現兇手的心靈或是他的生活空間,肯定也是繽紛多樣,充滿隱喻的。這就是本格推理小說的閱讀樂趣之一。

《有翼之闇》的設計十分巧妙精良,無論是詭計或兇手身分;但同樣的,台灣的讀者若是依照習以為常的慣性來閱讀,肯定會在那些未將角色標註明確的對話中迷路,並且不耐煩於鋪陳案情的段落,偏於陳套的古堡山莊命案描述。但承上所述,在這部被眾多前輩點名的本格傑作中,兇手的身分耐人尋味,他的犯案動機竟被作家賦予了社會派的那種悲憫與無奈。而更講究的一點是,有翼之闇是一本絕對公平的本格推理小說,在小說進行到中段左右,儘管對於詭計的設計還有點迷濛,但一個有經驗的讀者應該多少能規範出幾個可能的嫌疑犯,甚至將目光鎖定到某人身上。

相信我,此刻就是將小說翻至最前面,重頭讀起的好時機。因為你將發現滿篇滿紙都是線索!

我對社會派的熱愛,在於它的真實懇切,彷彿日夜都能聽聞類似的事情發生。但當我讀完《有翼之闇》,我深刻地體會到原來本格並非完全憑空想像的虛構故事,與那日日可見的尋常社會案件相比,本格派的推理小說就是古代傳說、都市傳說;或者是那些見於史籍卻令人完全難以想像的各種歷史事件。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在這地球上發生過的真實事件,只是它荒誕不經的程度讓人誤以為那是傳說謠言,俱不可考。

可難道還有比現實更荒謬的小說嗎?當我們都偏執地認為暴風雪山莊就是本格派作者不食人間煙火的虛想清談時,可曾回溯過歷史上曾有過被砍去手足的人彘;以處女血為浴的伯爵夫人?

至少在今年二月初,我本人就被暴雪困在高野山上,沒有纜車可以下山。當下若不是住在清淨的寺院,誰曉得會發生甚麼事呢!
 

唐墨
  本名林恕全,正在世新大學教小說創作。一手寫歷史小說,兩度獲得全球星雲文學獎歷史小說獎;另一隻手正染指推理小說,是《清藏住持時代推理:當和尚買了髮簪》作者,同時還在寫專欄「京都千面相」,兼職咖啡講師。一個閒不下來的懶惰蟲。請隨時關注粉專「唐墨」、「京都千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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